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职工文苑

石床
发布时间:2025-07-24    作者:冯 婷    浏览量:22     分享:

今年夏天格外的燥热,还未入伏已经连日30多度的高温了,白天在空调房子里工作,尚且还好。夜晚入睡,似乎温度还没有高到要开着空调入睡的地步,躺在粗布床单上,敞着窗户和窗帘,窗外是月亮的清辉,偶有凉风拂过,闷热稍有缓解。但夜间难免有一身汗水醒来的时候,床铺的温热和浑身黏腻感让人难以再次入眠,翻来覆去间,思绪也随着夜色飘远,怀念起儿时租住的窑洞院落边上的石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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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石床是陕北农村常见的旧物,由石块或者灰砖砌成,顶部盖以光滑平整的石板,石床一侧的不远处是父亲手工打造的木制鸡笼,常年养着几只芦花鸡,石床本身是中空的,父亲加了小木门,天冷的时候,芦花鸡夜里便关在里面。石床周围养着鸡,蝎子和蜈蚣等毒虫也难以靠近,安全性极高。

石床白天吸收阳光,是晾晒的好场地,夜晚则散发出微微凉意,躺在上面,温凉不侵骨,能将一天的暑气尽数驱散。这方敦实冰凉的石板,不仅消解了夏夜的暑气,更像一块沉甸甸的记忆磁石,吸附了我童年里无数难以言说的时刻。

小学五年级暑假前的期末考试,我的成绩滑落至班级中下游,那天傍晚,揣着刺眼的成绩单,不敢回家面对父母的询问。我坐在石床上,脸埋在臂弯里,深深地自责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。暮色四合,我蜷在石床上,发烫的脸颊贴着冰凉的石面,石板上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身体,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和懊悔。我反复咀嚼着考试时的疏忽,老师的叹息,同学的眼光,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尝到了沉重的挫败。石床不语,只是用它恒久的凉意包裹着我,让我在无声的寂静里,第一次懵懂地思考起努力与结果的分量。

而石床最深的烙印,却是在一个本该万物复苏的春日。外婆走了的消息,像一道冰冷的闪电,劈开了那个午后的宁静。电话那头母亲哽咽的声音,断断续续,却字字如锤砸在我心上。世界仿佛瞬间失声、失色。我懵懵懂懂地端着饭碗,挪到院中,坐在冰凉的石床上。仲春的阳光明明带着暖意,石板的凉却直透脊背。碗里的饭菜是什么滋味?我不知道。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,每一口都味同嚼蜡,难以下咽。眼睛干涩得生疼,却挤不出一滴泪,可胸腔里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痛得无法呼吸。石床沉默地托着我失重的身体,远处的山峦、近处的鸡鸣、拂过脸畔的风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外婆慈祥的笑容、温暖的手掌、絮叨的叮咛,潮水般涌来,又无情地退去,留下空荡荡的、冰冷的海滩。那顿饭吃得无比漫长,碗底空了,心却像这石床一样,空落落,冷冰冰。那场在故乡茶园边的葬礼,我终究未能抵达。这份遥远缺席的遗憾,连同那碗难以下咽的饭食,永远地沉淀在了这方石床的记忆里,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、深深的伤痕。

石床也是我少女心事的第一个倾听者。多少个夏夜,当大人们摇着蒲扇在院中闲聊散去,我便悄悄溜到石床上。月亮又大又圆,清辉如水银泻地,将石板映照得如同玉鉴。我仰躺着,望着浩瀚星河,对着那轮亘古的明月,低声诉说着眼下的烦恼和压力,诉说着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。身下的石板沁凉如玉,带着白昼积蓄的太阳味道,又混合着夜露的清润。鸡笼里的鸡偶尔发出梦呓般的咕噜声,仿佛在应和我的絮语。对着月亮,对着沉默的石床,那些羞于在人前吐露的细密心思,如同藤蔓上的露珠,悄然滴落、浸润,然后被温柔的夜色悄然收藏。石板冰凉,心却滚烫,月光是最好的帷幕,石床是最忠诚的秘密守护者。

冬日雪霁,石床便成了天然的画板。一夜大雪后,天地一片素白。我会早早爬起来,呵着白气,用手指在石床厚厚的积雪上涂鸦。画歪歪扭扭的小房子,画咧嘴大笑的太阳,画想象中的飞船。指尖冻得通红,却乐此不疲。阳光照耀在雪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,也渐渐融化着边缘的积雪,我的“杰作”便有了湿润的轮廓。有时,积雪会从石板边缘簌簌滑落,露出底下深青色的石面,那突兀的颜色对比,反而让雪上的涂鸦更显生动。那冰凉的石板,托举着我天马行空的想象,在冬日纯净的底色上,留下童年最无拘无束的印记。雪终究会化,画儿终究会消失,但那份在寒冷中创造的热忱和快乐,却像石板的纹理一样,深深烙印在记忆里。

如今,身下是温热的软床,窗外是城市的霓虹。那方小小的石床,连同承载它的窑洞院落、芦花鸡的咕咕声、夏夜的凉风与冬日的积雪,都已在时光的河流中远去,沉入记忆的最深处。然而,每当夏夜难眠,汗水涔涔,指尖仿佛总能触到那光滑石板特有的、坚实而沁凉的质感。它曾是我童年的瞭望台、避风港、秘密花园和画布。它吸纳了我滚烫的泪水,聆听过我青涩的心跳,托举过我无邪的幻想。它不仅仅是一块石头,更是一块时光的拓片,清晰地印刻着那段再也回不去的、混合着泥土芬芳、鸡鸣狗吠、月光清辉与成长阵痛的——故乡的岁月。这燥热的夏夜,身体想念它的凉,而心底最深的角落,永远在怀念它所承载的一切,连同那个春天,石床上未能流出的泪,和那份永远无法弥补的遥远缺席。